藍，是靜謐的色彩

     繞森林大火較稀薄的地方，愛德文趴低身姿，耐著可怕的高溫，拚了命才熬過這場浩劫，卻發現身上潮濕的衣物居然被高溫給烤乾了，眼看植物醫院的牌子搖搖欲墜就在前方，他趕緊爬起來，拔腿衝向前去。

     六木葉的家還沒被大火吞噬，但可能也支持不久了。

     知道時間寶貴，愛德文趕緊衝向六木葉過世的親人墓前，棚架上頭開著藍紫色花的樹藤因為高溫而垂頭喪氣，耐不住高溫的小黃花早就已經枯萎了，軟綿綿地癱在地上。

     左看右看，不知道該帶什麼給六木葉。

     因為六木葉的奶奶早就已經過世了，總不可能要他把整座墳墓都帶走，繞著這座墳丘一圈，怎麼看似乎也只有這個剛搭好不久的花架。

     「……不然摘一朵花吧，也許可以做乾燥花保存。」

     愛德文最後決定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藍紫色花，它因為高溫而變得有點皺巴巴，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自己夾層口袋裡面保護著，當東西拿到手，有個交待後，愛德文想趕緊離開這裡。

     但一回頭，才發覺自己已經被大火困住了。

     大火無聲無息地迅速延燒，不知何時已經蔓延到這裡，只有後方，也就是石窟那方向沒有火焚的蹤跡，但是其他三方的樹木劇烈燃燒，沒有退路，熊熊的烈焰使愛德文看得雙眼直發怵，心慌而不知所措。

     天空彷彿也著火似地發紅，如一頭對著自己咆嘯的紅色野獸。大火貪婪地吞噬著氧氣，燃燒樹木增長勢力，溫度不斷升高，嗆鼻的黑色濃煙蔓延過來，愛德文被嗆得只能趴在地上喘息，高溫使他腦袋一片渾沌，快要昏死。

    石窟右方的巨木禁不起火燒，攔腰折斷，轟然倒下，樹幹被火舌燒得焦黑，硬生生擋住去路。

    明明約好要回去，但看來已經不可能了。

    「六木葉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
     愛德文雙手仍護著懷中的藍紫色小花，意識不清地含糊自語。

     突然，一陣溫暖的綠風輕輕地包圍著他，掃開令人難受的黑煙與高溫，有如森林之母的雙手，溫柔地擁抱著他。

    這熟悉的感覺使愛德文感到安心，但意識仍然恍惚不清，他從迷濛的視線望去，看見飄浮在他身邊的六木葉，明明感覺是她，但是又不確定是她。

     因為眼前這女孩年紀比六木葉大了幾歲，臉蛋成熟多了，身高也高很多，深綠色的頭髮好長且飄逸，髮側別著一朵紅色的花，一身淡綠色絲綢長裙飄揚著，緋紅色的雙眼含著淚水，溫柔地凝望著自己，身體呈現半透明的狀態。

     「是……誰……？」

     愛德文乾涸的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，意識逐漸飄遠的他已經快沒意識。

     見他還活著，六木葉欣慰地笑起來，雙眼閃爍著淚光，敞開雙手輕輕地擁抱愛德文，以自身殘存的力量保護他不受外頭的火焚燒，綠色光暈庇蔭之外，就是橘紅色殘酷的烈焰。

    「活下去……愛德文……拜託了。」

    火花染上她長髮的尾端與裙襬，渲染出淡淡的橘紅。

    感受到微風似的溫暖與關愛，愛德文不禁闔上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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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大火無情地吞噬整座綠意盎然的六木葉森林，大火延燒了半天，到了即將入夜的黃昏，火勢才逐漸緩和下來。

    黃昏溫和的光靜靜地為死去的森林哀悼，將焦黑的樹木與動物殘骸蓋上一層昏黃色的布，當天色漸漸暗下來，殘存在焦黑枝幹裡的餘火仍閃著點點光亮，放眼望去，有如地上之星閃爍。

    感受夜晚的陣陣涼意，愛德文悠悠轉醒。

     揉揉惺忪的睡眼，身旁的墳墓以及上頭的紫花藤架都還在，臉上貼著幾片黃色嬌嫩的花瓣，而眼前六木葉居住的石窟也好端端地在眼前，一切都完好如初。

    「原來是夢啊……」

    愛德文不禁鬆口氣地笑起來，卻感覺胸口有什麼東西，伸手去碰，摸到花朵嬌嫩的觸感，將它拿起來一看。

    ──是一朵綻放的藍紫花。

    看到這，愛德文臉色一白，錯愕回頭，赫然發現後頭焦黑的樹林，還有前方傾倒的大樹，那慘不忍睹的畫面令愛德文微啟的嘴唇顫抖著。

     腦海裡閃過記憶消失前看到的女孩。

    心底一涼，抽痛。

    「六木葉──！」

    他在絕望的森林裡啞聲嘶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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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失去六木葉之後，愛德文每天都坐在植物醫院的石簷下，空洞的雙眼凝視著焦黑森林的天空，天上的雲朵仍然若無其事地逍遙飄過，不曾注意過腳下人們的痛苦。

    手中握著的那朵藍紫色花，都已經一個禮拜過去，仍然沒有一丁點枯萎的樣子，盛開的模樣就如當初，不僅這樣，所有在大火中殘存的植物，都停止生長，花朵停留在綻放最美的那刻。

    彷彿變成假物，但確實活著。

    不朽之花，這是六木葉最後的奇蹟了。

    艷麗的藍紫色，令愛德文想起與六木葉一起努力的過去。

    不禁潸然淚下。

    「你果然在這啊……」

    老紳士因為愛德文又沒有回家，便出來找人，果然又在歇業的植物醫院找到他，遠遠望著六神無主的愛德文，不禁無奈地搖頭。

    沒有子嗣的他並不喜歡孩子，但是六木葉與愛德文曾經幫助自己，本人也對六木葉的消失感到惋惜不已，認為愛德文這孩子和自己有緣，也許就是上天安排遇見他，便收養了愛德文。

    知道他的身世後，想過要把他送回他的家鄉，但失去六木葉而深受打擊的愛德文並沒有回應意願，只好暫且擱下，等日後他恢復精神後再說。

    看這孩子鬱鬱寡歡，失去原本的笑臉，老紳士心底也很難過。

    老紳士來到愛德文身邊，柔聲說：「那孩子……你說最後有看到她吧？」

    愛德文不答，木訥地望向遠方。

    「她笑著嗎？」

     愛德文視線稍稍垂下，點了點頭。

    老紳士拍拍他的頭，露出釋懷的微笑，「她為了保護你，還有所愛的一切選擇犧牲……雖然很悲傷，但，她不惜失去一切希望你活下來，如果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，一定會很難過吧？」

    聽見六木葉的名字，愛德文不禁又紅了眼眶。

    「走吧，回家吧。」老紳士對他伸出手。

    「……」

    愛德文沒說什麼，拉著他的手起身。

    回家路上，兩人踏過焦黑的森林，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。

    一片死黑的灰，愛德文的心漸漸麻痺，他知道六木葉不可能再回來了，因為森林、森林之母都已經化為灰燼……世界只剩下枯槁的黑色，殘存下來的只有絕望。

    此時，眼角瞥見一點熟悉的綠。

    「六木──」

    好幾天不曾開口說話的他聲音沙啞，驚喜地停下腳步回頭一看。

    這才發現，他所看到的，只是一棵從焦黑木屑之中獲得營養，自枯萎大樹底下獲得新生的小綠草。

    這充滿生機的色彩在焦土顯得格外惹人注目。

    老紳士也停下腳步，看到那株小草，不禁欣然一笑，「生命是很堅韌的……雖然乍看之下消失了，但只要給予他時間以及機會，就能努力地成長……浩劫之後重生的生命會更加堅韌……大雨洗禮後的世界，會更加明亮。」

    並沒有注意在聽老紳士說話，愛德文凝視著這株奇蹟般的綠色小草看得出神，乾枯的心裡湧現出希望，打動著原來已經灰暗的內心世界。

    六木葉是這片森林的化身，也是這片森林的奇蹟。

    只要這片森林復活、恢復生機，六木葉一定就會回來了！

    想到六木葉可能會回到自己身邊，愛德文激動得流下眼淚，緊抿下唇，握緊拳頭，下定決心要將這片焦黑的森林重新喚回生機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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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從下定決心的那天開始，愛德文便四處蒐集樹苗，並且跟老紳士家的園丁請教栽種植物的方法，自己用盆栽來培養，然後將這些小樹苗種在大火洗禮後只剩下焦黑的土地上。

    老紳士知道愛德文的用意，默默地支持他，動用自己的人力與財力去網羅更多的樹苗，平常的時候也會陪愛德文去種樹，澆澆水。

    當城鎮裡的人知道愛德文居然想將樹苗種滿整片森林，不禁覺得好笑，認為他是痴人說夢，雖然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明講過，心底卻暗暗地嘲笑著，等著看他放棄的糗樣。

    很快過了數年，愛德文不但沒有放棄種滿整片森林的念頭，仍然持續著，而且因為幾年下來的種植經驗更加嫻熟，培植的樹苗存活率大大提升。

    在他這幾年下來的努力，小小的樹苗在數次大雨後漸漸洗淨的焦土上生長，長得很緩慢，但確實好好地活著，焦土上覆蓋一片比小樹生長更快速的青草與荊棘，增加愛德文植樹的困難，但他不曾放棄，靠著自己，一點一滴地開墾著。

    已經是十八歲的他，第一批下的樹苗已有他的身高高了，當風吹來時，那滿片綠色的樹葉彷彿在對他揮揮手，愛德文皮膚曬得黝黑，體格變粗壯，以前總是憂鬱的臉卻充滿期盼與希望。

    但還離目標很遠很遠，要他一個人做到植完整片森林的壯舉，就算是用盡一生的時間去做，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，但他不多想，不分晝夜埋頭去做。

    一年年過去，在他三十歲的時候，老紳士病逝了。

    老紳士將自己名下的所有財產都讓渡給愛德文，並且將六木葉的傳說以及身邊發生的事情，還有愛德文現在所做的努力寫成一部作品交給友人發表，引來許多人熱烈的回響。

    許多人被愛德文的執著感動，不辭千里來到這座鮮少有訪客的山城，就是希望能盡自己的一份心力，而城鎮裡的人們也深受愛德文感動，在閒暇的時候投入森林復原工作。

    愛德文已經不再是一個人獨自奮鬥了，現在有這麼多夥伴，開墾以及植樹的速率變成好幾倍，接受許多人送來的樹苗，更是豐富了森林的樹種。

     好幾年投注下的心血，站在山坡上望去，已經有十分之一的森林面積被新種植的小樹覆蓋，相信只要大家一起努力，小樹苗總有天將佈滿整座森林。

    就這樣，又過了好久好久……

    這名叫六木葉的森林已經植滿了新樹苗，最早種植的小樹已經長得又高又壯，站在高處望下望，只見這片森林由高至低地排列，彷彿無風仍掀起的綠色波浪，較遠處的山坡上是剛種植不到幾年的小樹苗，仍努力茁壯著。

     歲月的流逝，城鎮裡的人們漸漸遺忘這裡曾經發生一次浩劫大火，把森林燒得焦黑殘破，翠綠將黑色的絕望覆蓋，在陽光下閃耀著希望的色彩。

    森林復甦之後，居住的動物漸漸多起來，這片新生的森林帶給人們希望，那名鍥而不捨的男孩創造的奇蹟，使得森林再次恢復生機。

    綠色的樹蔭下，城裡的人們常常帶著孩子流連於此，聊著關於當地有名的事蹟，其中最膾炙人口的還是老紳士筆下的森之妖姬──六木葉，與名為愛德文的少年曾經交織的一段感人故事。

    「嗚嗚……六木葉好可憐，消失了……」

   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小女孩不禁紅了眼眶，縮在媽媽懷裡擦著眼淚。

    女孩的母親溫柔地撫摸她的髮絲，柔聲說：「六木葉還在喔，只要森林恢復原樣的那天，她就會再出現……那位少年為了再見她一面，很努力地種了這麼多樹喔，很多人幫他……我們現在才看到這麼漂亮的森林。」

    「那，這個故事是真的囉？那個人在哪裡呢？」女孩趕緊擦去臉上淚水，一雙圓亮的眼睛眨呀眨，好期待能親眼看見復原森林的偉人。

    「不知道呢，是我從爺爺那裡聽來的故事。」少婦溫柔地笑著，「但聽說，作者是根據自己所看到的事情寫出來的喔，那位書中勇敢的少年，說不定還在某個地方等待，希望見到六木葉呢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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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當種下最後一棵樹苗時，年邁的愛德文終於倒下了。

    高齡八十歲的他，是城鎮裡活得最久的人，那些第一批與他一起努力，或是曾經看過他年少時候模樣的人們都幾乎死去了，雖然他覺得身體疲憊笨重，越來越難隨心所欲地行動，他強忍著，用意志力與承諾換來更長的生命。

    終於完成了承諾，他心滿意足。

     躺在雪白的床單上，愛德文望向窗邊的書桌。

     書桌上頭有自己培植的幾株可愛花草，一盞檯燈以及紙筆，還有一個漂亮的玻璃罐，罐子裡頭有一朵永遠不會凋謝的藍紫色花。

     愛德文望向窗外，看見滿片山野的樹林，不禁感動得紅了眼眶。

      但顯然只是把森林種滿樹苗是不夠的，這些小樹還不夠強壯、有智慧，無法凝結出共同的靈魂，沒有經年累月的孕育，年輕的森林不可能創造出森之妖姬。

     這一輩子的努力，投注下的心血仍然無法見到她一面。

     想起六木葉純真可愛的笑臉，還有美麗的歌聲以及善良的心靈，心裡的遺憾醞釀成悲傷，因為他知道，自己忙碌了一生已經很疲憊了……身體以及心靈都已經老去，已經無法再等了。

    眼角滑落一滴淚珠。

    一雙粗糙又乾皺的手，連舉起來擦淚的力氣都沒了。

    疲倦的眼皮越來越沉重。

    迷濛中，窗外掃來一陣夾帶著幾片嫩葉的微風，在書桌上打成小小旋風，看在愛德文恍惚的視線之中，綠色嫩葉被拉長了影子，彷彿變成風的顏色。

    「六木葉……」

   愛德文流下感激的淚水，含笑而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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